道,提出将她许配飞龙将军的人,并非皇帝,是他。
皇帝是诸葛山庄的常客,微服私访乃家常便饭。那天,酒过三旬、宾主尽饮,陪侍在侧的侍女亲耳听到诸葛隽向皇帝请旨,将她许给龙任宇。
他应该是厌倦她的存在了吧。或者,从一开始,她就只是他对母亲的感情的附属品,他对她好,仅仅是因为她是倪雪裳的女儿罢了。对他有意义的是倪雪裳,而不是她的女儿。他养了她这只米虫八年,够了。
诸葛镜君越想,越伤心。
冰冷的空气与夜色,重重包裹了她的身-躯,可手腕上,突然流过一阵奇妙的暖意。
她抬起右手,手腕上那个普通的琉璃镯子,无色剔透,细看之下,隐隐有水光流动其中。
这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纪念,自小便戴在身上。母亲嘱咐她,要像看待自己的性命一般看待这个镯子。
起初她没有觉得这镯子有何特别之处,可后来她发觉,每当她真正伤心难过的时候,这镯子便会从冰凉变得温暖,用一种微小但奇妙的力量,亲切的安抚她低落的心情。像一只属于亲人的手。
她握住琉璃镯,喃喃道:“你知道我在难过对不对……他的眼里,根本就没有我的存在。”
话刚说完,她便开始嘲笑自己了,居然傻到跟一只镯子说话。
她的情绪,在现在与过去穿梭,太专注,连身后何时多出一个人都没有觉察。
【三】
我听到了那第一声啼哭。
站在那座破落的茅屋外,我看到几乎只剩下半条命的她,把那个初降人世的生命,欣喜地-搂-在怀-里。
那是我第三次见到她。
她与我,有九分相似的容貌。
第一次见她,我曾经最在乎的男人,为了救她,放弃了我。
第二次见她,我曾经最在乎的男人,跟她相依为命,你侬我侬。
第三次见她,我曾经最在乎的男人,已经形神俱灭,她与她的孩子,嗷嗷待哺。
子淼,这个名字本是我一生都不愿提起的。
天界上仙,四方水君,他给了我这只顽劣的树妖一条崭新的生命,给了我不敢奢望的幸福与美好,给了我无穷无尽的惦念。可是,当我知道,我只是眼前这个女-人的替身时,他为我构筑的完美世界,瞬间崩塌。
我一直在恨他的吧,也一直恨这个女-人的吧。我自己也不是很确定。
从子淼消失的那天起,我就形同一个活死人,在浮珑山上过着幽灵般的生活。如果不是身边一直有一条名叫敖炽的孽龙,陪伴或者说监视着我,我对自己的存在感会更加怀疑。
对,那段时日,与我而言的定义,就是我活着,但我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我答应过敖炽,三年之内不离开浮珑山。
那条孽龙虽然粗枝大叶,惹人讨厌,却也知道什么叫做触景伤情。
可我还是违约了。
我想看看她,看看那个曾经与他海誓山盟的雪裳女仙,更想看看她的孩子。
这个孩子,身上流的是子淼的血,是他曾经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唯一证据。
说过要放弃,说过要放手,可我还是无法自制地从一切留有他痕迹的地方,寻找莫名的怀念与希望。
我明明是恨他们的,可是在这个孩子降生的刹那,我居然笑着流了眼泪。
也这孩子同时出现的,还有突然自空中落下的清凉雨丝。
如果我没记错,这片山地已经有许久不曾降雨,地上都露出了浅浅的龟裂。
她是水神的女儿,她的降生,也许同她父亲逝去一样,用生命滋润这个世界。
我站在窗口,望着那张在母亲怀-里哇哇大哭的小脸,那对黑葡萄般的透亮圆润的眼睛,在转向我所在的方向时,却渐渐止住了眼泪。这孩子,居然对着我咯咯笑了,没牙的小嘴咧开着,把小脸蛋拉扯得更像一只红扑扑的苹果。
这样的笑容,触动了我心里最纤弱的一块地方。
深吸了口气,我转身离开。
我希望这个孩子幸福。
这个念头,只是刹那。然后我很快便鄙视自己的“自作多情”,这是他跟别的女-人的孩子,幸福与否,与我何干?
矛盾着,我回到了浮珑山。当然,我是偷偷下山的,回去之后,免不了被那只暴躁又多嘴的孽龙臭骂,说我总喜欢把时间浪费在没有意义的无聊事情上。
我不理他,我跟他不是同一个世界的物种。有意义还是没意义,我不在乎,我只是想去看看而已。
最后一次见到倪雪裳,是在诸葛山庄里,那座叫水月轩的地方。
我不知道,子淼留了一片叶灵符给她,这个用我原身上的树叶制成的符纸,是找到我的最佳工具。曾经,不管我跑到哪里玩耍,只要子淼烧掉叶灵符,我便知道他在找我。
当她与我对面而视的时候,我总有照镜子的感觉。
我与她,长得实在太像。呵呵,怎么会不像,子淼当年便是回忆着她的模样,赐我人形。
她美丽依旧,可毕竟已是肉身凡胎,岁月还是毫不留情地在她脸上留下风霜沧桑。
而我是一只妖怪,时间对于我的外表,不具备任何意义。
她会老去,继而死亡,我却不会。
我是否该产生一丝优越感?
没有,不但没有优越感,我内心深处对他的羡慕,更加深刻。
我恨她,也羡慕她。恨她早我一步占据了那个男人的心,羡慕她有一段完整的感情,虽然他们终究天各一方,可子淼的感情,从开始到结束,只在她一个人身上,这是另一种难得的完整。
“子淼一直将这叶灵符当成纪念,放在身上。”她朝我淡淡的笑,“见镜如君,孩子的名字是他早就取好的。说无论男女,都叫镜君。我一直不明白他起这个名字的缘故。直到他离开后,我梳妆之时,见到了镜中的自己。”她垂下长长的睫毛,“我才明白,他一直挂念着镜子里的人,那个跟我有着相同模样,却生活在另一个我永远无法触及的世界得人。”
我沉默了许久,居然酸了鼻子。
“你烧掉这仅有的叶灵符,不会只是告诉我你女儿名字的来历吧?”我用揶输的口气,成功掩饰了自己的难过。
她朝我跪下。
我心下慌乱,扶她不是,不扶她也不是,傻子一样僵硬在那里。
“请你保护镜君,在她还没有能力保护自己之前。”
这就是她找我来的目的。
我暗自松了口气。
若她知道,她女儿当年采药时摔下山崖,若非我在,她蔫能只受点皮外伤;若她知道,从她女儿降生开始,我一直在她身边,从她牙牙学语,看到她能跑能跳;若她知道,是我化身农夫,叫她识别山中药草,否则她小小年纪,怎会从无差池。
这孩子的父亲曾教给我许多东西,如今换我教他的女儿。
甚至她十岁那年重病,我已准备了上等灵药,却被另一个男人抢了先。
我看着她们母女被接进了诸葛山庄,猜测着她们今后的生活。
不管怎样,不用漂泊浪荡,不用食不果腹,有锦衣美食,良宅无数,对她们来说,算是最完满的归宿吧。
被诸葛山庄所庇护的人,何需一只树妖来保护?
倪雪裳不说缘由,只求我应允。
我闭紧嘴唇,不回应。
离开水月轩时,我见到了熟睡中的镜君,恬淡安宁,尚还稚嫩的眉眼,已依稀透出他的影子。
我喜欢她的名字,一如当初我喜欢自己的名字一样。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对于子淼,我已经恨不起来了。看到那熟睡中的小女娃,我竟然只有怜爱,没有其他。
“管好你自己吧。”我故意冷冷挑眉,不允许自己的柔软被这个女-人发觉,心里,已经答应了她的请求。
虽然我只是一只还不够强大的妖怪,能力有限,可是,我会保护这个叫镜君的孩子。因为,她是子淼的女儿。
行内人说起诸葛隽,又敬又怕。敬他年岁不大,却能撑起一片浩大事业;怕他一介凡人,却行事狠绝,爱必夺之,恨必除之,想要的东西一定会拿到手,不择手段。
有人说,诸葛隽最厉害的武器,是异于常人的欲望,支撑他攻城掠地,战无不胜。
这个晚上,我与外出归来的诸葛隽擦肩而过。
当然,他看不见我。但,我从这个男人身上嗅到了一点奇怪的气味。
我回头看那高大挺拔的身影,却从那躯壳之下,看到某种危险的信号。可是我只是修为尚浅的小妖怪,感应力太低,无法准确描述诸葛隽身上所渗透出的,究竟是什么。
一直到他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的目光仍旧没有从那个方向收回。
诸葛隽……
我牢牢记下了这个名字。
当我离开诸葛山庄的翌日,倪雪裳服毒自尽,走完了她不算长的一生。
当知道这个消息时,我终于明白当年在我跟她同时遇险的时候,子淼为何救她不救我。并非全因她是他真爱的女-人,而是她真的太柔弱,柔弱到不能承受任何伤害,不论是身\_体或者心灵。若不是幼女尚无托付,她的生命会终止的更早吧。
没有了子淼,她连呼吸都难以承担。
对这个女-人,我无意去评价她的“软弱”,也许在世人眼里,这样的女-人才更是可爱一些吧。当不得不做出一个选择时,被牺牲的,往往是够“坚强”的一方,理由只有一个——她没有我会活不下去,而你不会,因为你比她坚强。
每每想到这个,我的心,还是会隐隐作痛。
我去了她的坟前,放了一朵娇-羞-半开的兰花。
默立片刻,我转身离开。
【四】
“寒夜苦冷,不去安寝,在这里发什么呆?”
诸葛镜君被身后那个不甚礼貌的声音吓了一大跳。
他并非山庄里的人,三十上下的年纪,一身藏青长衫,腰挎佩剑,漆黑如墨的头发,以金冠齐束于头顶,身形高大健硕,目光如炬,那张脸孔虽然俊美干净,却始终透着被风沙侵蚀过的颜色。
看到他,诸葛镜君第一个联想到的,竟然是诸葛隽,他跟诸葛隽一样,都有让人不敢逼视的气势,唯一不同的,诸葛隽是冰,在暗处阴冷,他是火,用热量灼人。
“你是什么人?胆敢私闯诸葛山庄?”诸葛镜君柳眉一竖,起身质问。
“龙任宇。”
诸葛镜君脚下一滑,差点跌进水里。
“你……你不是在漠北巡查……怎么……”她稳住身-子,语无伦次。
“只要想回来,随时都可以。”他面无表情地端详着诸葛镜君,像在勘测一件物品。
她强作镇定:“为什么来庄里?这么晚,难道你不该呆在你的将军府?”
“我只是迫不及待想来看看我未来的妻子。”他嘴角一扬,似笑非笑。
诸葛镜君霎时-羞-红了脸,不知如何应对。
龙任宇看着她窘迫的模样,将视线转向水月轩,道:“普普通通,无甚特别。”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神情是认真而严肃的。
诸葛镜君认定他在给自己评分。
“对,我只是凡人一个,处处普通,配不上战功赫赫的龙将军。”她冷笑,仰起头看定他的眼睛,“不过您放心,将军夫人的位置,我从无兴趣。纵是在庵里做个姑子,也比这个强百倍。将军请自便,镜君告辞。”
龙任宇被她孤零零地扔在了栈道上,她带着些许孩子气的背影,久久未在他眼中散去。
“脾气也不好。”他叹息,“红颜祸水,果是真理。”
【五】
“时间不多了。”
卧房的帷幕后,诸葛隽赤着上身,端坐于铜镜前,身后,有人手持一支朱砂笔,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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