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震荡出来了吧,滔天巨浪高高耸起,然后狠狠拍回湖中。
我听到有女-子的惊叫。
水花散去后,湖面上安静得出奇。
打斗停止了,画面也清楚了。
荡漾不止的水面上,一个红衣女-子奄奄一息地躺在上头,像一片毫无重量的落叶。
她的面前,一个浑身发散着银色光华的男人,手执一柄弯刀,对准了女-子的头颅。
“还给我!”
我听到男人低沉的怒吼。
子淼忽然开了口:“躲到我背后,不要出来。”
对我,他总爱说这样的话,在他判定为危险的时候——裟椤,躲到我身后去。
是啊,那时候我太弱小了,随便一种攻击可能就会要了我的命。
但那是以前了呀。你仍当我是那个需要你站在前头,替我遮蔽危机的小妖怪吗?
当一个过去的人,用过去的方式,对待现在的你时,一种错位的力量总会动摇你的方向,向前,是排斥,退后,是配合。
我要向前,还是退后?
不等我做出选择,他已经飞身而出,右掌里冒出一抹青青的光华,幻化成那一柄专属于他的、以水而成的弓箭。
嗖!利箭出弦,在空中划出一道细长的光,直奔那男子的肩头而去。
正中目标!
想他如此温厚儒雅的男子,弯弓搭箭的本领,却浑然一股一箭出弦万夫难当的气势,当年,哪怕是敖炽这样麻烦的“孽障”,也因他那一箭,负伤严重,狼狈而逃。
这一次,我没有站在他的背后。
我落到他的身边,停在半空,与他比肩而立。
他看我一眼,有话藏在眼底,又终究无形。
尖锐的箭头,在触到那个强壮的身\_体时,化成了清清的水,但,并不妨碍它穿过任何障碍。
这世上,不一定是只有锋利棱角的物事才能伤人。
我看到那一缕被用作武器的清水,从男子背后穿透出来,这时候,它不再是本来的颜色,变成了在空气中绽开的、湛蓝色的花。
那男子捂住肩膀,连退了好几步,脱手而出的弯刀像一簇熄灭的火,在空中留下一道微弱的弧线,消失了。
“好歹是个姑娘,下手未免太重。”他冷冷看那男人。
我这才看清楚,这男人身上的银色光华,全是来自他那满身的银色鳞甲,连那张还算英武周全的脸上,也覆满了细细的鳞片,再往下看,支撑着他的身\_体的,不是双-腿,而是一条强壮的蛇尾。
没有妖气,也不是鬼魂,我没有见过这般的东西。
鳞甲男人望了子瞄一眼,细长的眼睛里,只有一片血一样的红色。
“呵呵,是水神哪。”他笑得怪异,又将目光转向那女-子,“欠我的,定要归还。”
说罢,他突然用力一吸气,那空中的黑云便像是出了闸的洪水般落下,将他裹在其中,成了一团黑色的龙卷风,继而飞旋而起,遁于夜色。
又一声惊雷劈下,一个火球滚落下来。
子淼低呼了一声:“小心!”
不带我抬头,已被他顺势拉到一旁,宽大的衣袖将我整个包裹起来。
我的世界骤然寂静,除了贴在耳畔的,熟悉的心跳声。
岸边的几棵树被雷电的火球引燃,火光熊熊。
我探出头,还来不及说话,一个硕大的拳头不由分说地冲到我跟子淼的中间,又拐个弯,狠狠朝他的面颊而去,拳头后,是敖炽又冷又怒的声音:“找死?!敢乱碰我的女-人!”
我猜,这鲁莽惯了的孽龙,定是没有看清他的样貌,否则,他不会动手,绝对不会。
我是对的。他轻易地闪避开敖炽的拳头,没有还手,飘飞起来的衣袖不露痕迹地一拂,段湖中便跃起一串冰冷的水花,毫不给面子地泼到敖炽怒火中烧的脸上。
没有谁敢当众泼他一脸的水,连我都没有享受过这样的“殊荣”。
敖炽暴怒的目光,从这一脸昭告惩罚与警示的水流中穿过时,霎时变了模样,那突然转折的眼神连我都无法准确形容——那真是一种,一种被一头冷水狠狠泼下来,熄灭了一切赤焰的意外,夹杂着沉默,乃至不可掩饰的低落。
“子淼?!”
敖炽毫不犹豫,大声而惊奇地喊出了他的名字,比我顺利得多,那惯有的大嗓门,把原本清净的湖水都惊奇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你果真是一点都没有变呢。”他清水一样浅淡的笑容,在黑夜里荡漾开去,“孽龙,敖炽。”
敖炽愣足了一个世纪,蹿到我身边,言之凿凿地附耳道:“这货必然是山寨!看我拿三味真火烤死这妖孽!”
他真想这么干的。敖炽在用他自己的方式,验证他的难以置信。
我拉住他,摇摇头:“真的。”
我停下,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所有的氧气都储存到身\_体,才有底气讲出这句话——
“他是子淼。我认得。”
我分明看见敖炽的眼睛里,有东西亮了,又灭了。
“他不是……不是形神俱毁了么?!在那场大旱之时。”敖炽在问我,也在问他自己。
千年前那一场大旱,一场甘霖,一场风沙与雨水交织的永诀,从刻意被掩埋的回忆之土里,拔地而起,挑战我跟敖炽的理智与平静。
再没有谁,会像子淼一样,对于我跟敖炽,有这般深刻而微妙的意义。
我跟敖炽,两个加起来成千上万岁的老东西,在这个毫无征兆的夜里,怯怯,甚至傻气地站在他的面前。
当年,我们三个在这片湖水里斗得难分难解,结下不解之缘,现在,我们三个又站在了同一个地方。
断湖依然,只是,湖水里照出的人面,却连我们自己都不太熟悉了。
“我……我一觉醒来发现你不见了,所以来找你。你半夜不睡觉,到处乱跑,这是已婚妇女干的事么!”敖炽大约很不习惯三个人的沉默,故意扯开嗓子质问我。
“外头那么大动静,只有你这头猪才能睡得着!要是地震了,第一个压死的就是你!”我狠狠回敬她。
子淼垂眼而笑,朝那受伤的红衣女-子而去。
“你……”敖炽气结。
我撇下她,去看那女-子的伤势。
子淼将躺在水上的女-子扶起来。
当那张又倾国之姿的年轻脸孔毫无遮掩的暴露在刚刚露初的月光下时,她虚弱的目光越过我跟子淼,期期艾艾地落在我身后的敖炽身上,那纤细得随时可能断掉的声音,轻轻喊着:“敖炽哥……”
“冬耳?!”敖炽像是被踩到了尾巴,冲上来挤开子淼,粗鲁地扣住女-子的手腕,“你跑出来做什么!!”
熟人?
且不管他们的关系,他拉着女-子的情景,一眼看去,无疑是一幕恶霸欺凌少-女的现场版。你的蛮力我最了解,这姑娘被他捏得叫出了声,眼睛里随即浮出了水光。
“敖炽!你想捏死她么?没见她已经受了伤么!”我去拽他的手。
“说啊,你跑出来干什么!”敖炽根本不听我说话。
“我……我……”女-子嚅嗫着。
“我命令过你不要离开东海的!”敖炽咬着牙,声音很低,每个字都是想爆发又不能爆发的炸药。
“我没有违背你的意思,可是……我等的太久了……”女-子有些语无伦次,哪怕她的尴尬与害怕溢于言表,可那双美丽的眼睛,却一直坚持直视着暴怒的敖炽。
他甩开那女-子的手。
“敖炽哥……”女-子强撑起身-子,生怕敖炽离她而去似的,反过来抓住他的手,“我……我……”
话没出口,你气息一弱,晕了过去。
“这是什么情况?”我问他。
“能是什么情况!不就是东海来的亲戚!”他凶凶地回我,把这女-子背起来,“回去再说。”他边走还边骂,“什么破日子,净来些不该来的人!”
月色月色发清亮起来,把之前的动荡想洗得干干净净。断湖里真正的,属于它的宁光光彩,像只深邃的眼睛,目送着突然而来、又突然离开的背影。
【四】暗地
黝黑而古旧的石料,搭建出一望无际的幽深空间,每一块石头的形状都不一样,衔接得天衣无缝,坚不可摧。
他盘腿坐在那块凸起的巨大矩形石台上,银色的鳞甲时明时暗。他微微张开嘴,吐出蛇一样的白色云雾,环绕着他受伤的右肩。
一条河水,绕成一个巨大的圆,将石台围在中间。潺潺的水声,在辽阔的空间里引来悠然清脆的回音,无色的水中,一群群磷光潋滟的鱼儿畅快游过,数量无可计算,仿佛数之不尽,每条鱼身上都有黑白绿红蓝五种颜色,游动起来,有如彩虹长现,颇为美丽。
他缓慢地呼吸,吐出的云雾时浓时薄,肩上的箭伤渐渐愈合。
“不如睡去。”
高高的地方,有人说话。
他睁开眼,抬起头。
他的“天空”,从来都是黑色的,不会有阳光,也没有风雨,只有一块块坚硬的石头。
“拿回我的东西,世界才能睡得安稳。”他低下头,似自言自语。
“若拿不回呢?”头上的声音又问。
“有谁比你更了解我。”他说,“我最爱的,我最恨的,我必须遵守的,你全部都知道。何必问我。”
“你有神的地位,人的心脏,却比这里的任何石头都固执。”声音叹息着。
“彼此。”他闭起眼睛,冷笑着,“子淼的水神箭,是世上三种能伤我的东西之一,你知道的。我几乎回不来。那小女-子其实远比我厉害,懂得借刀杀人。呵呵。”
良久的寂静。
“你的弯刀呢?”声音又响起来。
“回来时,送了人。那个孩子救了我。”他扶着刚刚复原的伤口。
“我该说这孩子是幸运,还是不幸呢?能拿起你的弯刀,便注定要走上一条不能回来的路。他是谁?”
“他只说他姓钟。他的血液里,有我从未见过的东西。”我皱起眉。“无关的闲话还是免了吧。你走吧,既然离开,就不要回来,连声音丢都不要。”
四周再度安静下来。
他活了快一万岁了吧,可能还不止。
他的一生里,没有见过多少次正真的天空,没有晒过真正的阳光。他是地底与黑暗的皇帝,也是仆从。
不对,他还是见过阳光的,太久太久前的那天,他冒着变成灰烬的危险,到了那片海水前,他从她扑来的身影里,流转的眼眸里,看到了活着的阳光。
他那么喜欢她的眼睛,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粒沙,住在她的眼里。
如果可以,他喜欢这双研究里,永远不要有泪水,只有花朵开放的声音,阳光照亮的喜悦。
所以,当她哭泣着要求他的帮助时,他纵是不要这条性命,也要止住她的眼泪。
那时候的人间,总是战火不断,杀伐不断,人类用最残暴蛮横的方式,去抢夺哪怕一点点微茫的利益,食物,财富。领地,以及权利。
这些由女娲上神创造出来的,属于大地的子民们,一次次惹得天神震怒,但,他仍然给人类机会,他派他的下属到人间,教他们把力气用在耕种而不是战争上,教他们学会以礼待人而不是烧杀抢掠,教他们欣赏一切美好的事物而不是虚度年华。
他期待人类改过。
但,在又一次的横尸遍野,血流成河的惨烈战争之后,天帝彻底失望了。
天帝下令,用洪水与瘟疫洗清人间的罪过。
只有真正的死亡,才能令世人醒悟。
她来求他,求他在洪水来时,保住那篇村子。
她知道,他有这个能力。
他当然答应,甚至连原因都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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