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姿态,并不新鲜。赵子自然是见惯了尸体。无论生前怎样辉煌骄傲,怎么仪态端庄,死后都是烂肉腐骨。
她对这个世界毫无眷恋,随时可以拥抱死亡。
其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嘭嘭嘭,嘭嘭嘭!
心跳骤鼓而骤静。
在余生将湮的死寂里,赵子眸中走马观花的前生,便似云烟散去,于是她又看到了姜望。
看到那双静如深海的眼睛。
并不波涛汹涌,但你知它汹涌之时,能够毁天灭地。
竟然……没有死吗?
五感被剥的赵子,一时分不清生死醒梦。只有无尽的哀声,渐散渐远。
“我在这里擒住了你,神侠应该已经知晓。但他却不来救你——”姜望看着她:“他是赌我不会杀你,还是根本就放弃了你呢?”
“没有什么区别。”赵子平静地道:“他放弃我也是应该,你杀我也是应该。”
姜望道:“你加入平等国,应该也有自己的理想,也肩负了一些人的人生吧?就这样死在这里,为神侠的一时感怀负责,而他还放弃你——难道甘心?”
赵子抬起美眸,平静地看着他:“理想这种东西,其实我没有。”
“哈。”她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没有什么甘心与不甘心,你考验的那颗心,早就死了,不知甘苦。”
姜望注视着静坐在彼的她:“既然心已经死了。为什么还做那么多事情。”
“是啊……为什么呢?”赵子静了一阵,疏冷地道:“你知道吗?人死之后,身体还会动弹,那是躯壳的本能。”
姜望于是知道,他无法从这个女人嘴里得到任何消息。
在他将死亡感受铺满这女人的五感,却没见得一丁点死前的波澜时,他就已经知道这结果。
平等国再怎么结构松散,各自为志,确实是一群“有所执”的人团结在一起。为了成事,他们并不吝啬牺牲。无论是牺牲他人,还是牺牲自己。
这种“执”,最早在那个冒牌张咏的身上,姜望就已经见到过。
他本也没打算能够拷问出结果的,哪怕是让桑仙寿、顾蚩之类的人来,都未见得能在赵子身上得到什么信息。他最早是希望通过对赵子的必杀之态势,逼迫作为平等国首领的神侠出手——只要神侠露头,自然天下共诛。
但神侠从始至终没有给出反应,坐视了一切的发生。
人与人之间的斗争,有时候就是比较谁更残忍。
姜望合拢的五指又张开:“希望不要让我来找你第二次。”
这只掌握整座城池、捏住所有人命运的手,合时夺尽声闻,张时放开五感。
赵子遂有知觉。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并未濒死,甚至也没有吐血,从头到尾只是被按坐在椅子上,而指间的玉烟斗,已经熄灭。
她有洞世之真,却无法洞彻姜望强夺见闻而织的迷惘。
此人……究竟在绝巅之峰,又走了多远?
“你今天不打算杀了我吗?”赵子问。
姜望淡然道:“你觉得我应该用什么理由杀你?给我送酒不是一个好理由。”
“杀人是不需要理由的。”赵子说。
“我需要。”姜望道。
赵子想了想,终是道:“昔日我恃强凌弱,剃你头发,今天你剃我头,如此也算是两清!”
“我没有因为那件事情愤怒,当时输的人是你。”姜望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赵子一时沉默。在那个星月原外的篝火夜,她一指削发,姜望无动于衷。
那时候她就觉得,他看过来的眼神,好像自己才是那个弱者。
如今……自己的确是了。
今日的对话和那夜完全不同,但又何其相似。
赵子莫名地又抬起头来:“总要有个理由吧!杀人需要,不杀人也需要。”
她的声音追道:“你就这么放过我,完全不计旧怨?”
姜望的身形已经不见,唯有余音袅袅:“如果一定要一个理由——你可以感谢钱丑。在他人生的最后一程,是你与他同行。”
剩下四个字,散如坠星:“还有孙寅。”
“我们都很怀念他。”——这句话只在姜望心中。
那横贯长空的星河已经消失了,夜色才一抹一抹地离去,白昼重现。
而赵子坐在那里,眺看窗外,正好看到一个戴着虎头面具的男人,走进天光大亮的房间里。
不管神侠在不在乎她的生死。孙寅这样的人,总归不会放弃同伴。
“这是在迎接我吗?”孙寅眼神莫名。
他恰恰撞上了余音。
同为黄河之会内府场魁首,对于姜望这个后来者,他难免有些别样的感触。
同样年少成名,同样世所瞩目,同样登天受人道之光,在走下那荣耀之阶后,却铺成了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
“你来晚了。”赵子说。
孙寅道:“我得到消息就赶来,已经尽量快。”
“此地不宜久留。”赵子说着正要起身,却又坐定在那里,在她额前,一缕断发缓缓飘落,将她恹恹而冷漠的美眸分割。
一缕断发而已。
惊世之锋并不在此痕而显,更无半点杀意残留。但一直到起身的这一刻之前,赵子都不知晓自己已被割了一缕发!
倘若这一剑割的是她脖颈,她也未必能知。
“确实是晚了!”孙寅说。
赵子伸出手来,将这缕断发接住,只道:“这下确实两清了。”
昔日削发,今朝还报。
姜真君确然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虽没有割秃,为她留了体面。但若下次做了什么事情,再让对方找上门来,此身性命必然不能再有。
……
……
顾师义死在东海,郑国国君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几度晕厥。
在殿中哀哀高哭,声传三宫:“贤亲何弃我也!”
但一直等到顾师义死得尘埃落定,景国并未上门问责,顾师义的声名渐而清晰……关于顾师义的葬礼,才在郑国开始。
郑国主在葬礼上蘸血手书,祷曰:“皇叔昔以天下任我,我德薄才弱,未能兴国,有负重托。今皇叔虽死,遗志犹在,我当勉为国事,再奋苦百年,告慰天灵……”
哀哀祭礼之上,或哭或悲的群臣,霎时一默。
郑国太子更是面色难堪,强行低下头颅,以抑情绪。
明眼人自都看得出来,郑国国主这是要自延政数,吸国家的血,保自己的寿。
在顾师义的葬礼上,举着顾师义的旗号延政百年,再尽一茬凡人之寿!真是脸都不要了。
神临寿限五百一十八,只要赖在这个位置上,保住神临修为,他就还有数百年好活。而若一朝退位……寿限至矣!
郑国主抹了一把眼泪,红着眼睛继续开口:“孤——”
天空忽有龙吟,继而虎啸。
郑国君臣仰首,但见龙虎显迹,煌煌璨璨,有一女子,踏剑光而至!
伤心的郑国国主还未来得及呼喝,便听得身周臣属惊声——
“象国……连玉婵!”
象国?连玉婵?
在顾师义尚活着的时代,象国不值一提,完全只是景国的一粒小卒,毫无自主威权。但无论在什么时候,连玉婵都是须得谨慎对待的。盖因她在白玉京!算得上那位镇河真君的半个门徒。
郑国国主临变不惊,仍然保持一位国君的风度与礼仪,迈前拱手:“连姑娘——”
“东家有封信。”连玉婵淡淡地道。
一位国君最大的风度,是安守社稷,兴盛国家,抚宁百姓!
不是迎来送往,言笑从容,故作姿态!
“镇河真君的信!他老人家竟然于郑有怀!”郑国国主心中自有忐忑,面上欢喜高声,恭恭敬敬地往前,便要接住。
“给太子吧!”连玉婵乃象国大柱国之女,什么没有见过,如何不知这场丧礼是怎样人心各异。懒得在此废话,只抬手一抖,将一张薄纸,飞到了郑国太子手里,转身一纵,消失于云空。
“我儿……”郑国国主阴鸷地看过去。
郑国太子这时却容光焕发,陡然璨笑:“父君!镇河真君关心咱们郑国社稷呢!”
他将此信一展,直接宣读道:“天下家国,自有贤愚兴废,此亦人道洪流,非身处其间,不应湍游。然郑乃豪侠匡义之国,吾承顾兄援手之义,难以草木相视,恨见义迹凋零——古来生寿有极,政数有限,天理自然,不可悖也。白玉京主人敬劝,君且自度。”
一口气将信读完,他喜不自胜:“父君!幸有叔祖之荫,得镇河真君关怀,此乃郑国之吉也!”
郑国国主面色阴沉,然见群臣皆有喜色,便知事不可挽。
即便他能压服群臣,杀子留权,又能如何呢?
镇河真君现在来的只是信,等他的剑过来,任是什么,都摧枯拉朽。
今已是天壤云泥之别。
此中差距,已非谋略能填,无人心可抗。
虽只薄纸一张,载字数行,却远逾郑国社稷之重。
事不成矣!
他心念一溃,瞬间垂垂老朽,站都站不稳,一个趔趄。
“是啊。“他惨然笑道:“此郑国之吉也!”
……
……
太虚山门,刀笔轩中。
钟玄胤轻声一笑,长须随之微颤:“除了最早那次参观之外,姜阁员好像是第一次来我刀笔轩!”
他的眼神,在欢迎之中,带着些许期待:“不知所为何事啊?”
姜望颇觉莫名其妙!
钟先生这是在期待什么?
“这话说的!”姜望左右看了看:“若是没什么事情,我就不能来看钟先生吗?咱们毕竟相交莫逆,纵谈古今……”
他顿了顿,道:“同事一场,接下来还要同事很多年。”
“只是看看老夫,倒也不必来刀笔轩。而且姜阁老这么忙,哪能亲自来呢?”钟玄胤乐呵呵的:“你随时叫,老夫随时到。”
初见之时,几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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