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9章 元丰政事
江山代有人才出,有时候不服不行。
章越致仕前,忙于政务无暇于体察民情,但这一次到民间走走看看,确实发现了很多变化。
譬如他一直致力于棉业和商业流通的推广,譬如纺织工具的日新月异,实出乎他的意料。
章越最早的一桶金是来自黄道婆的棉花脱籽的搅车之后,从此就好似打破了最后一道屏障般,在棉布纺织工业上,苏杭地区发明的新器材和用具,令章越目不暇接。
此刻章越衷心赞叹人民群众的智慧,当然这也离不开陈襄,章衡二人对棉纺织的大力推广。
若不是有此相辅相成的关系,棉纺织业绝不会只用了十几年功夫,便比历史上要缩短了百年的历程。
不过这个事情对穿越者而言,其实不难。
就好比你拿到一个题目的答案,然后逆着答案一步又一步的推导,最后得到解题步骤。
还有一事便是当初所办的幼慈坊、安济坊。蔡京在开封府大力推行,也是有声有色。
章越目睹百姓们扶老携幼在安济坊前排队问诊时,也是大感生民之幸。
之后官家终于下诏,在三月举行东宫的策立大典,同时章越也以观文殿大学士,福建路安抚使致仕。
福建路安抚使,与宋江的楚州安抚使一般都是虚职。
不过章越与宋江出任倒是两个局面,因为楚州知州完全可以不买宋江的账,因为你上面没有人,但福建路转运使不敢不卖章越的帐的。
当年徐阶致仕之后,可罢免应天巡抚海瑞。这事被人诟病多年。
被称之‘家居之罢相,能逐朝廷之风宪’。
章越五年宰相,门生故吏满天下不说,还有福建路安抚使的名头,他虽说不管政事,但福建路上下大小官员能不卖他的帐吗?这与宋江的楚州安抚使,完全是两个意思。
宰相出任这个职位,有些代天子视察一方的意思。
不说别人,章越这般致仕老臣,每年天子都要派人存问,章越随意说了几句褒贬的话,就是决定当地官员一生的命运。
当然若加节度使衔致仕更牛,那可是坐镇一方。
章越从汴河上乘船返乡,因没有携带家眷,只有彭经义,黄好义等随从数十人。
说来也是好笑,十四岁时自己与黄好义结伴进京入国子监,而今四十一岁以宰相致仕结伴同行仍是黄好义。
当然致仕宰相排场也有两等,当年似陈升之以宰相致仕以节度使判扬州,他的出行无数大舰随行,延江浩浩荡荡南下,一路遇到的船只都要避其道。
还有一等便似章越这般,轻车简从,柴车幅巾。
还有玄宗时与姚崇齐名的宰相宋璟致仕归休之后,不关通人事,杜绝宾客。
有的大佬喜欢装逼,有的大佬喜欢低调。
当然还有一位低调的大佬,就是章越此行要拜访的。
烟雨三月的汴河上,章越看着码头上的喧嚣,仿佛看着二十五年前自己立在码头,孑然一身来汴京初来乍到的生涩模样。
什么叫‘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终有一首年少时读过的诗词,突然之间合乎此时此刻的心境。
章越看着汴京烟雨,其中仿佛皆是朝堂上人心鬼蜮,云诡波谲,就算闭上了眼睛还是。
这是戒不掉,忘不掉的感觉。
此时此心已被此侵蚀,不能再回少年时。
船离了汴京城,起了帆,沿汴河直下。章越方回船舱里歇息,睡了半夜,却突然想到一事醒了过来。
章越起身点灯磨墨提笔,在船中连夜写下一疏,向官家推举提举西京嵩山崇福宫韩维。
办好了这件事后,章越稍稍放心,又合衣躺到床塌上去。
章越边睡边想要不要写诗明志,表示自己久碍贤路,这次归去实是梦寐以求,仿佛飞鸟逃离牢笼一般的心情。
不过章越心想,这样诗词还是很假,算了不写了。
闭上眼睛百般事又反嚼心头。
幸好船到了江宁时,这等心情已是好了许多。
……
章越致仕后。
蔡确拜尚书右仆射,中书侍郎,李清臣进拜尚书左丞。
蔡确事事依天子谐行,一时右相之尊,再度压倒了左相王珪。
有人道,王珪依旧是好脾气地垂拱而治天下,对蔡确中书作为不闻不问,当好的泥塑左相。不过众所周知是王珪的身子,从建言立储之后一直不太好。
蔡确已任右相月余,正在都堂摇着折扇,一旁向七与他窃声道:“苏子由与黄庭坚、秦观、张耒、晁补之,与李公麟,又在驸马王诜西园聚会。”
蔡确轻哼一声。
苏辙,黄庭坚等人都出自章越的幕府,也就是三司官制详定司。
这衙门如章越的左膀右臂一般,堪称宰相秘书省。
不过此举同样遭到官员们的非议,官制详定司到底是几品啊?居然连侍郎,转运使,员外郎等人都要恭恭敬敬客客气气的。
所以元丰改制后,官制详定司结束了他的历史使命。
但章越岂会亏待自己人,大笔一挥将官制详定司中有官职的官员全部塞入了中书省及门下省后省。
苏辙今已是中书舍人,其余人则充任左右谏议大夫,左右司谏,左右正言。
当然中书门下后省名义上是中书省门下省的下属机构,但实际上并不是。这些官员们与中书门下没有直接统属关系,相反对中书门下各房文书公事有签押,监督,考核的权力。
说白了,是章越辞相后预留在台面上的一步后手,让这些官员监督中书门下的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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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中书门下的政令不合意,他们就可以立即驳回。
对于现任中书侍郎,尚书右仆射蔡确而言,中书门下两省有些如鲠在喉之感。
中书各房官员都是听命办事,若有不合意的蔡确可以随时换掉,换上自己心腹。
蔡确甫一任相,已是连续撤换三名中书各房官员,将原先章越时期的老人撤下,换上自己心腹。可是蔡确对中书门下后省的官员,却不能随意撤换。
同时苏辙他们也是一股强大的力量。他们当初以文字受知于章越,都是章府幕僚出身,现在章越离去后,已显然自成派系。
以苏辙居首的派系。
更要紧苏辙明显与自己不和,你看看他们聚会选择在驸马王诜的宅邸。
王诜是什么人,当今天子的亲姐夫,而在乌台诗案上是蔡确亲自处理过的。
他与苏轼整日书信往来称兄道弟。还有苏轼也是蔡确迫害过的。
这帮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聚会,还有好事了?
估摸着在想如何对付自己。
向七道:“右相除了这些人,还有秘书少监孙觉,秘书监校书郎孔文仲,他们不仅与章相公关系密切,也与苏氏兄弟交情非浅。”
蔡确当然知道,孙觉是章越老师陈襄的大弟子,章越的师兄,同时也是黄庭坚的岳父。黄庭坚的祖父与苏轼是同年。
孔文仲乃章越嘉祐六年的同年,后又通过制举,入京后又与苏轼兄弟往来密切。
向七仔细分析道:“不过朝中最要紧的还是中书侍郎章子正!”
如果说中书门下后省的章党官员是一个面,那么中书侍郎的章直就是一个点,他们成为了朝堂上章党的支撑。
至于章党另外两名大将蔡京,韩忠彦等人皆已与蔡确联姻,属于确认过眼神的人,蔡确暂可以放心。
蔡确听了向七言语,徐徐道:“我听说章度之在朝时曾抱怨,事情只做三分,其他七分气力用撤除肘制和肘制别人身上!”
“到了我任相位,是不是得用十分才行?”
向七闻言道:“下官惭愧。”
蔡确缓缓道:“你不用惭愧,苏轼有一句话我很欣赏,危言危行,独立不回。”
危言危行出自论语,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有道时,你要说正直的话,做正直的事,无道时,你仍要做正直的事,不过言语上要谨慎。
苏轼就是危言危行且坚持主见。
“不要动不动党同伐异,这些人不过分,只是自以为危言危行罢了。先试一试,看看能不能拉拢几个。不行的话,再动手铲除不迟。”
向七心道,这些人都是食古不化的,哪能拉拢的了。
向七道:“右相,当年仁庙有话语,说留了两宰相才给后世帝王,一个是致仕的章丞相,另一个则是苏子瞻。”
“下官听说官家当年未恶苏子瞻时,每次饮食而停箸看文字时,左右内侍必道,此乃苏轼文字。官家屡赞此人奇才。”
“眼下苏子由因诗案深恶了右相,这样的人物若是以后出任宰辅,后果不堪设想。”
蔡确看了向七一眼,仁宗皇帝看人的眼光极准,苏轼这人虽说散漫,似只以文章见长,但仔细看他在地方的政绩,以及所上奏疏一些策论,确确实实是有宰相才的。
向七不动声色地继续道:“右相对付这些人不难,只是章子正反对如何是好?”
蔡确道:“我自有对付他的办法。”
向七道:“右相不可小视,子正可是简在帝心。”
自章越倡言立储之事后,陛下多次与章直在奏对时沟通,君臣之间颇为默契。
蔡确闻言则是冷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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